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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桢:从自我的觉醒到艺术的蜕变

文/李心沫

第一次看到郭桢的作品是在2018年由艾蕾尔在798的零空间策划的“倾巢计划”女性艺术展上。当我走进她的作品的展览空间,走进那些由绚丽的乳房组成的矩阵,我被一种强大的气场所包围,并产生剧烈的震撼。那种观看的体验是并不多见的,我也看过很多国内外的,包括许多大师的展览,但是能让我产生这一感受的其实并不是很多。许多作品只能愉悦眼睛,但无法直击心灵。

我一直认为,艺术就像文字一样是一种传递信息和能量的媒介,也可以被看作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物象化。作品中保存着关于一个人的存在和精神世界所有代码,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感悟所抵达的维度。而一件作品的感染力,就取决于其传递信息和能量的多少,以及其所抵达的维度。

那次展览之后,我一直在关注她,看过她写的一些关于女性主义的文字。后来有机会认识,互相参加了彼此策划的展览,也就有了更多互相交流的机会。
2020年疫情期间,她身在美国无法回国,就在网络上策划了第二次的“存在”-国际女性艺术展,邀请了世界各地的女艺术家参加(第一次是2018年在湖南长沙举办)。她还创办了一个在线的zoom论坛,邀请女性主义艺术家以及学者做了一系列的讲座,包括美国密西根大学的王政教授;美国默好思大学的沈睿教授;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张红萍。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女艺术家。

有一次是郭桢自己的讲座,介绍她的艺术和人生,我是作为主持人。是那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其作品演变的过程。郭桢出生于山东,她的身上也就带有了某些这个地域所给与她的特征:朴实,醇厚并且带有传统文化塑造下的女性的所有贤良品质。同时她又具有出众的才华和坚毅的品格。她是文革之后第一批考上浙江美院的大学生,并且是那一届唯一一个女学生,修学国画。由于她在专业上的出色表现,她毕业后就留校任教,并且与同样是留校任教的先生结为夫妻。她的先生后来成为艺术界赫赫有名的成功艺术家,而郭桢却在这场婚姻中迷失了自己。

八十年代末,他们一起赴美,她的先生抓住各种机会试图实现自己名扬天下的艺术抱负,而郭桢则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家庭,放弃自己的艺术理想,每天为生计奔波。她将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贤妻的角色做到了极致——牺牲自我,全力支持丈夫。但是最后得到的是被无情地抛弃。她在一次家暴之后,才逐渐清醒过来。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经过多年的内心痛苦的挣扎,就像经历一场自我世界的战争,在战败后的废墟之上,她要重建起另一个自我世界。这个世界是与之前不同的,她要否弃之前半生所习得的所有观念和认知,彻底将那个围困在传统文化中的自我击碎。

郭桢在美国的人文以及艺术环境的熏陶下,加之她超强的艺术感悟能力,尤其是从她自己的伤口里,催生出她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这就是乳房系列。她收集了各种不同的彩色布料、丝绸,以精致的手工缝制成一个个乳房。然后将这些乳房组装起来,形成一个个大型的装置作品。作品体积庞大,色彩浓烈,给人以强大的视觉和心理的感染力。

乳房,在人类的文化史中,是一个最具有典型性的象征符号。乳房指代母亲,母亲意味哺育,哺育就是给予生命所需的食物。这也意味着人类对于女性乳房的依赖。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生命都是依靠女性的乳房的喂养。

乳房,是一种最为古老和原始的图腾,在旧石器时代,乳房即神邸,是人类得以生息和获得庇护的圣殿。所以人类早期的雕刻,以及图式中,充满了巨乳以及多乳的意象。乳房提供人类食物,就像自然给与人类的果实,是人的食粮。它意味着生命的起源。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作为史前文明标志性的雕塑——威冷道夫的维纳斯。她的乳房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个上半身,而她的五官却完全被忽略。从这个雕像中我们能看到当时对于女性的定义和审美是完全不同的。

女性的地位在氏族社会晚期逐渐走向式微,这也意味父权文明的兴起,也就是我们一直在批判的父权社会,这个社会是以暴力争夺权力为特征的,实行等级制,以实现极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父权意味着母权的沦落。女性失去了早期的神圣地位,沦为男性的奴仆。早期的女性神明,完全被男神取代:古希腊的宙斯;圣经中的耶稣;佛教中的释迦摩尼;伊斯兰教中的穆罕穆德;这些神话和宗教的最高统治者都是男性。女神则被去除或者被置于完全可以忽略不记的地位。女性由表征母性的大母神,沦为家庭的仆人和性欲的对象。他们被禁锢在家庭内部,只作为生儿育女和家务劳动和服侍丈夫而存在。她们是被禁止参与社会和文化创造,禁止参与公共事务。并且父权社会编织了一套贬低女性的话语系统来击碎她们的自信。女性完全是男性的附庸。

在中国的两千年帝制文化中,女性一直以“奴”自称,这也是她们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女子在家从父,嫁人从夫,她们没有自己的姓氏没有自己的家产,没有继承权。她们被禁锢于阁楼,甚至被裹成小脚,让所有女性终生残疾,使其丧失独立自主性而被迫沦为男性的附庸。并且在统治社会意识形态的儒家经典中都是对女性德行的规训,让她们从小被驯化成男人的仆人。这就是女性主义所批判的典型的男权社会。

父权制出现以后,乳房的意义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由之前的母性的象征演变为性欲的象征。从古希腊神话以及雕塑中,我们就能看到女性形象的彻底改变。象美神维纳斯,已经与早期的那个身体健硕,丰乳肥臀的威冷道夫的维纳斯截然不同,成为最典型的被塑造出来的父权文化下的欲望形象,甚至其父朱庇特也对她倾心。在无数的古典绘画中描绘她与不同的男神的爱欲场景,并且她都是被描绘成被男性目光凝视的女性身体的姿势和样貌。她的乳房被绘制得精致小巧,不再是作为哺育的器官,而是作为观看和产生意淫的器官。

郭桢的乳房系列作品就像一种古老的多乳图腾的现代重演。一排排,一列列的乳房就如同无数丰收的硕果,那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食粮。色彩绚烂的乳房以一种奔放而热情的姿态诠释着母亲的姿态与胸怀。母亲——象大地一样,向生命打开,并给予人类生生不息的力量。这些乳房完全颠覆了那种被男性凝视下的羞怯和含蓄,精巧与柔美,展现出自信,强大,健硕和灿烂。

在《沙袋》中,她用乳房做成巨形的沙袋。这个作品来自于她在经历婚姻之痛之后的一种自我释放的方式——拳击。她每一次击打沙袋都是对自己人生的一次追问。她用乳房和沙袋结合在一起,一种柔软之物与坚硬之物的双重结合。作为人们捶打的沙袋在乳房的包裹中,改变了其坚硬的属性,从而变得柔软而具有了温度。行走在从空中悬挂下来的乳房沙袋之间,人们会下意识地去触摸那些乳房。这使人们接触到一种身体的温度,一种来自远古的母神的召唤。乳房在这个作品中也不再代表脆弱,而是融入了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作品将象征男性力量以及父权社会的阴茎崇拜的造型,用象征母权文化的乳房包裹,从而消解了沙袋这一父权社会象征物的全部意义指向。

之后,郭桢又将乳房的元素与她的抽象水墨作品相结合,形成一种特殊的绘画装置作品。那些抽象的如同原初之象或者大地洪荒的水墨之上,生长出一个个乳房。作品仿佛是把母性与大地融合一体,展现了一个象征孕育与哺育生命的壮阔的视觉图景。

在郭桢的另外一件绘画装置作品中,她用自己的水墨画作为背景,在画的前面用彩色的灯管做成了一个正立,一个倒立的三角形,两个三角形共同构成了一个稳定的结构。三角,也经常被作为女性身体私处的隐喻,在朱迪-芝加哥的代表性作品《晚宴》中的餐桌也是三角形的。两个三角形灯光,仿佛是女性之光从混沌的大地冉冉升起,并将世界照亮。

纵观郭桢的艺术发展之路。她早期的作品技法纯熟,具有很强的造型能力。接下来到她的水墨受到八十年代创新思潮的影响,做了很大的突破,将自己的水墨推向抽象。即使到现在,把她的作品放回到那一带男艺术家当中,也是位列佼佼者。但是这些作品毕竟还是受到了水墨材料自身的某些限定。只有到她乳房系列作品出现,她才终于释放了自己的天赋和自由,那个只属于郭桢的表达方式和艺术语言才出现。

从郭桢的自我叙述中,我看到她人生的轨迹和艺术的轨迹是并行的,当她所恪守的中国传统的爱情观,婚姻观,以及人生观在失败的婚姻中轰然倒塌之后,她经历了一段他人所无法体验的绝望和痛苦状态——那是一次经历了生死的精神蜕变。当她从坍塌的废墟之上慢慢站立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如同从蛹中飞出的蝴蝶,成为了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轻盈又包涵深度; 清晰又充满锐利的女性。她依然宽厚仁慈,但是她此时的宽厚仁慈不是对应某个男性,而是献给所有跟她一样经历过父权之苦的女性们。她从那个传统的中国女人转变为一个彻底的女性主义者,而女性主义思想则奠定了她的乳房系列作品的诞生。

郭桢的经历并非一个特例,这是无数中国女性共同的命运。她一次次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一次次通过她的作品为女性证言,为那个被父权社会抹去的母性象征重新塑形;为被扭曲的性别观念提供批判性的样本。 她的作品就像一个现代的母系图腾,建造了一个母性的神邸,为所有禁锢于传统文化并且深受其害的女性提供精神的力量和庇护。
2021年10月4日 李心沫



郭桢,艺术家,策展人。198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并留校执教于中国画系,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女性水墨艺术最早的探索者之一,美国亚裔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开拓者,并长期致力于国际当代女性艺术的研究和探索。现为北美艺术家协会会员,美国职业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多所大学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