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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玛丽·包麦斯特(Mary Bauermeister)

李心沫

玛丽·包麦斯特(Mary Bauermeister)被誉为“激浪派运动的祖母”,她的丈夫卡尔海因茨·施托克豪森是德国的著名作曲家,被誉为“电子音乐之父”,是20世纪和21世纪初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

在德国,我有幸结识了玛丽·包麦斯特(Mary Bauermeister),并在她的工作室驻留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成为了我此生最难忘的记忆。那一年她78岁,但依旧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她总是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衣裳,虽然满面皱纹,但岁月依旧无法掩盖她的美。她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如同大地母亲般的宽厚仁慈以及豁达的气息,她的精神力量总能影响她身边的每个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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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包麦斯特(Mary Bauermeister)的工作室位于德国科隆附近的福斯巴赫(Forsbach),这是她亲自设计并建造的艺术空间和花园。那是一座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建筑,由黑色的钢结构和玻璃构成。工作室的后面是一个草木丰茂的园子,长满了各种植物,园中有两间木屋,是提供给来访客人居住的客房。还有一个塔楼,里面挂满了各种物件和衣服。另外,还有一个用木头搭建的结构,似乎是用于举行仪式的场所。在园子里,有一面巨大的铜锣,还有一个大型的由三棱镜制成的雕塑。一棵巨大的奇特的树,虽然倒下,但依旧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上面挂着一些卡片。后来得知,那是一棵被暴风雨刮倒的大树,玛丽保留了它,让它以躺倒的姿态存在于这个艺术园中。在这个园子里,随处可见艺术品以及类似艺术品的物件,如一截被雕刻过的石头,以及放在高高的木桩顶端的羊头骨,还有玻璃房子里的日本木偶。走进这个园子,我总能感受到强烈的神秘主义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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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世界各地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相聚的地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玛丽都会举办一次艺术聚会,人们在这里探讨艺术,朗诵诗歌,表演音乐。这种将工作室作为艺术激发地的方式似乎贯穿了她的一生。早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就将自己的工作室提供给那些当时不被主流艺术圈接受的实验艺术探索者和另类艺术家,作为实验场地,进行新艺术思想的碰撞和交流,从而诞生了激浪派。激浪派正是在玛丽的工作室中孕育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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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玛丽位于福斯巴赫的工作室。我没有做太多准备,只是随身携带了笔和纸,打算用一种最简单朴素的方式进行创作,不需要太多材料和物质。一支四色圆珠笔是我从中国带来的,一叠白纸则是我在科隆火车站购买的。

在玛丽的工作室驻留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晨起来,我就坐在宽大的木桌前画画,房间里格外安静。当我休息时,我就站在窗前。高大的玻璃窗上挂着玛丽的玻璃透镜作品,透过那些大小错落排布的凹透镜与凸透镜的圆形装置,窗外的景色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进入我的视线。我看到的是她的玻璃镜面作品,也通过这些作品在看外面的世界,外部世界被邀请,共同构成了这个作品的一部分。我看着作品的透明性,同时也透过这个作品,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我意识到自然中的绿色植物朝我涌来,以一种多重镜头的效果向我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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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璃窗上还挂着她的一个光学作品,那是一个三棱镜的结构。当我靠近仔细观察它的内部时,我看到一个玄幻的彩色光的世界。阳光透过棱镜,在墙上投射出七彩的光斑。随着日光的移动,光斑的位置和形状不断变化,它们在房间里的位置也随之改变。光斑出现在白色的墙上,也出现在日常的器物上,于是这现实的生活场景因为那彩色的光而焕然一新,仿佛普通暗淡的日常被赋予了神性的光芒。

可能是在玛丽的后花园获得了神秘主义的启示或灵感,在我的笔下,动物、植物以及人的界限被打破,并重新组合和构造,竟然画出一些非常奇特的造型。这个系列也正是我创作《白日梦境》的前身。当玛丽第一次看见我的画时,她非常惊讶,连着用德语说“Super”,这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德语单词。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受到如此真诚且毫不吝惜的赞赏。她就像发现至宝一样仔细端详着每一幅画,甚至叫来为她打扫卫生的阿姨以及为她做木工的工人一起来观看。我的内心被玛丽的这一行为所深深感染和温暖了。

我和玛丽之间的语言交流并不多,因为她耳朵有点背,需要很大的声音她才能听到,而我的声音却比较小,还有我那带有中国口音的英语她也不太容易听懂。但是艺术家之间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艺术语言是一种最好的沟通方式。我不用说什么,只是通过画,她就能了解我的内心世界。

在短短的几天里,我和玛丽之间就建立了一种跨越年龄、国界和语言的情感共鸣。时间转眼即逝,在我离开前的两天,她开车带我去见了波恩女性博物馆的馆长,把我的作品介绍给了馆长。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当她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穿过雨中寂静的山路,车上的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我感到的那种超然物外的精神体验,仿佛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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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还将我的画复印了几份,她说以后可以把这些作品陈列在她的博物馆展出。她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作品陈列场馆,经常会有人参观,她也会把这些作品的复印件寄给几个画廊。我说可以把原作给她,她连连摆手,她告诉我艺术家一定要好好珍惜和保存自己的原作,不要随便给别人,这对艺术家很重要。当我们穿过马路去打印店的时候,玛丽用她的手臂搂着我的肩膀,我感觉到她的宽厚和温暖。那是我人生中极少的与人亲密接触的时刻,我就像被母亲拥抱一样,被温暖和爱包围着。

临行前一天,她又把我带到她在远郊的私人博物馆,在那里我欣赏到了她更多的作品。那天我给玛丽画了一幅肖像,在她的身体轮廓的背景上画了许多螺旋形。螺旋形也是她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形状,它象征着银河系的形态。玛丽特别喜欢那幅画,把它挂在一个房间里,与她的其他作品放在一起。

我走的那天,玛丽开车送我到火车站,她跟见到的铁路工人打招呼,并且热情地跟每个人介绍我说:“这是来自中国的优秀艺术家。”她一直把我送上去柏林的火车。她穿着白色风衣伫立在站台上朝我挥手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2015年我再次来到玛丽的工作室驻地,这时她已经搬到乡下的私人博物馆居住。那次我住了一个月,准备我在德国的个展作品。那一个月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她的生活。那个冬天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的腰扭伤了,能感觉出来她每日所承受的巨大疼痛。那天我陪她从医院回来,她需要爬上一段很高的楼梯才能够到达她二楼的房间,我说要扶她,但是她坚持要自己爬上去。她就完全靠着自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的。她凭借着她强大的意志力恢复起来。同时她还要照顾她的弱智的女儿。

记得有一天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雪,她叫我下楼,说是带我去一个地方。她开车把我带到了山里,那里白皑皑的,格外干净且寂静。我站在雪地里望着远方,玛丽则坐下来打坐,她闭上眼睛,盘腿坐在雪地上,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她的安静的脸庞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玛丽把博物馆旁边的一个房间收拾出来,用来陈列我的作品。她这里经常会来一些画廊主以及收藏家拜访和参观,每一次,她也会把我的作品介绍给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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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幅画,那幅画是由她和一位女艺术家合作的,她也希望把我的画加入这幅合作的作品里。

那年,一个画廊正在做她的个展,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画廊。玛丽送给我一本她的画册,并在扉页上专门写了赠言,并且署名。这本画册我从德国带到中国,一直珍藏在身边。

在我的个展开幕的那天晚上,玛丽开车从科隆到威斯巴登。她在开幕式上做了热情洋溢的演讲,看我做行为艺术,然后给我拥抱。她带给我的是巨大的支持和鼓舞,这对于我是如此重要。

之后一别又是几年,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2018年,我听说她得了癌症。那时她已经拒绝会客了。但是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她,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躺在病床上,而是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她的花园里。当看到她的瞬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虽然看上去苍老憔悴了许多,但是她依旧笑着,看到我她异常高兴。她打开一个盛放作品的房间,指给我看她刚做好的玻璃盒子新作,那里面有一个画在石膏半球上的眼睛,正是我曾经给她画的。于是她又将一些半球的石膏体交给我,说再让我帮她画一些眼睛。我们一起拍了照片,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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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5日早晨,当我听到玛丽·包麦斯特去世的消息,开始内心似乎很平静,但是过了一会,我意识到我在流泪。我打开电脑,找到标有“玛丽和我”的照片文件夹。那些照片上的场景又从记忆的深处被重新召回。
于是我决定写一篇纪念玛丽的文章。我打开玛丽送给我的画册,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认真阅读那些德文。我逐句翻译,通过文字和那些图片,了解了她的一生,她从童年到中学时代,到与施托克豪森的爱情和婚姻,一直到她的老年。一本画册就是她的一生——她一生的艺术以及艺术的一生。今年春天这篇文章才写完,发表在杂志上。这是我对她唯一能做的纪念方式,就是把她留在我的文字里。

也是在我在玛丽的工作室驻留期间,我认识了我的先生Roland von der Emden。他是德国的设计师,他对于新技术总是充满兴趣。也是由于他的影响,我也开始了解新的技术发展,并开始尝试用新的技术来创作作品。那时,我也开始对既有的艺术形式感觉到了厌倦,其实我一直思考的是如何跳出现代艺术以及当代艺术的创作方法,如何创作一种之前没有过的艺术形式。《白日梦境》就是这样产生的。在Roland的启发下,我将在玛丽·包麦斯特的工作室开始创作的圆珠笔作品经由DeepDream的再创造,生成了新的作品,我将其命名为《白日梦境》。这些作品一经发布便得到了许多关注,因为7年前,中国还没有兴起人工智能艺术,艺术界还没有什么人做和关注这一话题。但似乎是我发布作品以及文章之后不久,艺术圈就开始了对于人工智能和艺术的热烈讨论。

回想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从2013年开始到2024年,已经有十余年了,也可以做一个总结了。每次看到这些作品都会想起在玛丽的工作室度过的时光,如果没有那次相遇和驻留,可能就不会有这个作品的诞生。如果没有遇到Roland, 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家,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Deepdream”, 因为它在中国大陆是没有的。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对于过往的人和事总是念念不忘。我经常想起玛丽,那些记忆是如此清晰,就像她一直都活着,从来没有离去。我在想人工智能有一天是否也会发展出这样一种怀念故人的情感,或者人工智能根本不需要发展这样的情感。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忽然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和有限。所以就在想什么是我最需要做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是我念念不忘的,可能就是艺术,我的一生都记录在我的作品里。我希望我在余下的时间,能够更专注地做自己的作品,并以书籍的形式留存下来。在这个硅基生命逐渐替代碳基生命的时代,似乎一切都显得不太重要了。但是我总还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念想,想让这无意义的人生获得一丝意义。于是我就从今年年初开始编辑我的作品集。

如果玛丽还活着,我一定第一个把这本作品集寄给她。她看了一定会很开心。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只能在心中再次感谢她当时对我的鼓励。并将此画册献给在另一个世界的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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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