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来源于人对消亡的恐惧,它表现为对再现的渴望。人们通过摄影复写着这个世界,并且试图记录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相信镜像。人们也只有通过镜像来确认自身的存在,只有确认自身的存在才可确证他者的存在。虽然人们知晓镜中所现事实上并非真实,只是一个幻象,但是人们宁可相信幻象,因为幻象是人存在的唯一证明。
照相机是另外一面镜子,镜子用来感知自己,而照相机是用来感知物。通过镜子人们看到自己的眼睛,而照相机另他们相信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到一切。虽然被摄下的只是一个瞬间,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照相机将这个瞬间的物象固定下来,并且呈现在人的眼前。人们认为这个瞬间是世界的出现,但是恰恰乎略了这个瞬间也是世界的消亡。所以一张照片是一个时间的切口。而这些切口是没有间隙的,人们无法挤入这个切口而看到世界的真像。但是人们一直以为,照片中记录的就是一个客观的世界。所以摄影成为存在的证据,认为它清晰地证明了我的存在,他人的存在,以及物象世界的存在,尽管是短暂的一个瞬间的在场。
摄影使人们相信它面对现实的诚实,它不会撒谎,它只是机械地记录客观现实,将那个真实的人与物和场景显影下来,固定在相纸上。一直以来,照相机帮助人保存历史和记忆。同时人们也发现经常是历史和记忆是被串改的,而真实就像照相机能够还原真像一样朴素迷离。
因而摄影的客观性就成为一个悬疑。人们发明了照相机这个工具来描述真实,也同时用它来制造假象。所以或许并没有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客观拍摄,和记录摄影,摄影记录的只是人的一些主观意识和经验。人们运用照相机在工作,在将自我投射到他者身上。当拍摄者处于明显的主体角色时,照相机的拍摄就成为对世界的进攻和掠夺,入侵和占有。所以也可以将照相机看成为一个双面的镜子,一面投射主体,一面映现客体。所以在图像的的被摄物上面,我们也能发现拍摄主体的许多痕迹。这些痕迹成为我们进入某些图像的入口。
摄影不断地返回未来,并将现在投向过去。照片里保存着对未曾发生的事情的全部回忆。
机械时代的光晕笼罩着关于机械时代的记忆,银盐的味道弥散在昔日影像中。胶卷上黑色的空白已少有人聆听。蒙在黑白相片上的由一层颗粒感结构起的记忆与梦幻的空间也已悄然解体。曾经,照相机只有少数人拥有,操纵照相机的人是掌握了摄影技术的人,故被称作摄影师。摄影又成为艺术家表达媒介。艺术家们用摄影制作绘画,现代艺术,以及观念艺术,诸如画意摄影,达达主义摄影,观念摄影等等,凡此种种。摄影技术不断更新,摄影的理念也层出不穷。
信息时代的来临,是如此迅猛和不可抵挡。数码相机的应用,使摄影得到空前的繁盛,世界变成巨大的数据库,互联网使数字影像高速地生产,复制,与传播。世界充斥着图像,图像覆盖了人们的生活。图像建构了一个虚拟的世界,虚拟成为世界本身。在这样一个拟象的时代里,人们何以借助图像怀旧?如鲍德里亚所言:“不是怀念一些我们失去了的美好的事物,而是怀念一些根本从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只有拟仿物而没有真实的时代,整个世界就像一面镜子,镜像之外别无他物。”
如今,摄影成为智能手机的一种功能,一部手机也是一部小型的照相机,拿在手中,随身携带,只要打开拍摄模式,取景,按动按键,就可随时拍摄一张照片。每个人都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拍摄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无需对焦,无需掌握光圈与快门。摄影成为普通人的日常行为,成为当下人生存的状态——图像化存在。互联网时代的图像传播技术已经使图像生产,图像存储,以及图像上传变得格外便捷,图像成为人们重要的交流语言和方式。
摄影已不是少数人才可以掌握的高端技术,它已经平民化与大众化了。它就像人们使用语言那样普通和平常,一个图像便是一个词语,一句话,一个篇章。这些图像,关乎一个人,以及他所感知到的世界。同是一个镜像的世界,但不同的人穿过的是不同的镜子。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探讨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问题可能是徒劳的,因为这已经成为既定的现实,我们已经处在了这样的一个情境中。而在浩如烟海的图像中,那些能够留在人们的视线里并作用于人的精神的图像是值得我们探讨的。那么是什么因素使某些图片过目不忘,而某些图片却令人视而不见呢。我想从这个充满图像的世界里,还有某些图像能够触动我们,那么这些图像一定存在着超越一般图像的特质,以及超越图像本身的东西。这个超越于图像本身的东西,或许恰恰是图像最有意义的部分,它是被遮蔽的,无法用眼睛观看的,稍纵即逝的,或者是无法被言说的。让沉默开口说话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图像的力量就藏匿在这沉默里。
照相机总是牵涉到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它是由主客体的概念制造出来的。照相机持在摄影者的手中,成为摄影者身体的部分,它成为人的另外一种眼神,用来打量周遭的世界。它通过人来凝视他者——物,它借助拍摄者的经验投射拍摄者的观看方式和精神世界。一直以来,拍摄者与被拍摄物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摄影的主要命题。
只是在鲍德里亚这里,摄影的理念才有一次扭转:从前被主体所观看和凝视的物,现在反过来在凝视着拍摄者。被拍摄的他者从未得到过如此的重视和肯定,他者甚至被赋予了主体的特征,不再被动与沉默,它开始有了姿势和表情。
“物体与原始人一样,远远比我们上照。物体本来就与心理内省无关,即使面对镜头,其魅力也能完全原样地保留下来。由于与表象也无关,所以其存在的一切都原样保留。而说到主体的话,在这一点上就很靠不住。这么说是因为,作为知性的代价或是愚钝的证明,主体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否定自己的他者性,结果只存在于自己身份的局限之中。因此,应该达到的是,即使对以主体自身而言,把主体作为现在还有点谜团的东西,而且人类全体成为相互之间稍稍有点不可思议(或者未知)的存在。不是把人当作主体来理解,而是把人作客体理解,看做他者。也就是说,把人按照本来面目理解。”
我们时代的工作正是还原主体的他者性。当主体将自我作为拍摄对象的时候,也是一次主体他者化的途径,并且在智能摄影的时代,人们将运用自我拍摄的功能,在将镜头从对照他者而翻转向自我的时候,自我凝视与对自我的探究便开始了。但是同时我们还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虽然主体将自我置于自己的镜头面前进行拍摄,似乎人们得到了一个真实的自我肖像,但是我们却发现真实的主体已经淹没在一层千篇一律的表情下面。所谓的主体也不过是被众人构成的社会的眼光所无数次串改过的。而那个社会的眼光正是大多数人的审美期待。只有当主体逐渐地剥下日常习得的知识与见解,经验与表象,才有可能接触到真实的日常——越来越接近物性却永远无法抵达物性的主体性。
在鲍德里亚德摄影里面,我似乎能感知到鲍德里亚所反复言说的对于物性的重新认知和尊重。在他拍摄的一盏台灯,一把椅子那里,我能感知到它们所自然流露的表情。我更愿意把这样一种拍摄理解为,主体与他者性的瞬间消融,只是两个在者的际遇与浸没。何以一个特定的物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恰好被一个经过者所扑捉。并且恰在那个瞬间被拍摄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拍摄是一个邀请,一次对视和相拥。
本文来源:艺术国际